冥界的夜空总像溢满大片大片暗红涂料的画布,此刻却因无数萤火般的记忆碎片映得朦胧迷幻。摩涅莫绪涅能感知到构成自己的每一块坠落的轨迹——它们像冬夜凋零的荼蘼花瓣,被那双执掌生死的手掌轻柔托起。指节分明的手指穿梭在光尘间,将散落的星芒重新编织成银河。"不用替我担心啊……真是……慢慢来就好了……"她在虚无中呢喃,恍惚望见记忆里的石榴树簌簌抖落殷红,那个总爱披着墨色长袍的又高又瘦的身影立在树下,把坠落的果实接进陶罐。当痛楚化作千万根冰棱刺穿神经时,她终于挣开了沉重的眼睑。冥月幽光透过胡桃木窗棂,赫卡忒的双马尾散乱如紫罗兰色溪流。向来注重仪态的小女神正蜷在骨雕床旁,镶着月长石的裙裾沾满药草碎屑,指尖还死死攥着半卷皱巴巴的疗愈咒文。"现在是……第几轮……新月了?"摩涅莫绪涅试图勾起嘴角,却被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呛出轻笑。她感觉自己支离破碎的灵体仍悬浮在半空,像被顽童扯散的蛛网,只有脑袋的部分古怪地粘合在躯壳之上,以供眼耳鼻舌能正常运转。赫卡忒猛然抬头,泪珠坠落在金边床沿,溅起细小的、带着月桂花香的涟漪。"你醒了!"她带着哭腔扑来,发间缠绕的星砂璎珞叮咚作响,“摩涅莫绪涅,你先别说话!尼克斯应该快来看你了,让她帮你再检查检查!”但是,要让摩涅莫绪涅这样的女神停止表达她活跃的思维,实在是强神所难。“好……好痛哦……”明明开口就是在消耗她为数不多的精力,可她还是努力扯出了一个不像样的笑容来,“好奇怪……感觉我……只剩下脑袋了……嘿嘿……”冥月女神那双美丽的蓝紫色大眼睛又开始蓄满泪水。“仔细想想……还真是……完成了一个、大工程啊……”“别说了摩涅莫绪涅……你现在要好好休息,你要快点好起来……”赫卡忒捂住了脸,尽力在好友面前掩盖自己狼狈的哭相,“呜、呜啊啊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还有哈迪斯那个家伙,你们俩当时的模样都糟透了!他、呜、他只比你好一点,居然在厄瑞玻斯那儿休息了五天,就强撑着回朱迪加主持事务了……”啊啊,没办法,摩涅莫绪涅无奈地想,要一口气混淆全部相关者的记忆,其中甚至包括神明,对于如今的她来说还是太吃力了……只能借助当初寄居冥界时订立的契约,通过哈迪斯这个中间枢纽,从整个冥界那里汲取了庞大的力量,才顺利支撑她直到仪式结束。那家伙……作为连通的一环,同时还要帮助梳理净化驳杂的能量,感觉也遭了不少罪啊……回忆起那日的仪式上,繁复的咒文从哈迪斯心口一直蔓延到耳后,他黑袍下渗出的金红色神血,一滴一滴落在阵纹边缘,开出血色的彼岸之花。"哎呀……"她不擅长安慰,尤其是自己还是造成少女哭泣的罪魁祸首之一。摩涅莫绪涅凝视着床头水晶瓶里新折的蓝罂粟——这种只开放在叹息之墙下的花,此刻正将最后的花瓣蜷成指环模样。等到疼痛再度漫上时,她放任意识沉入黑暗,恍惚听见极远处传来黑夜女神的鞋跟,正叩响永夜宫殿的玉阶。波塞冬的座驾由四匹银鬃海马牵引,它们的鳞片在深海中折射出珍珠般的冷光,鱼尾拂掠之处,水流自动分开一条蜿蜒的甬道。哈迪斯踏上珊瑚雕琢的车辕,其色泽之明丽,触感却冰凉。他微微蹙眉,目光掠过前方驾驭海马的背影——波塞冬的蓝发被水流拂乱,脊背绷直如拉满的弓弦,仿佛刻意用冷漠筑起拒不交流的高墙。海界的光景与冥界的幽邃截然不同。哈迪斯望见成群的发光水母如游移的生魂,伞盖边缘晕染着靛蓝磷光,随暗流摇曳时洒落细碎光尘;巨鲸骸骨沉眠于沙床之上,珊瑚虫在其间筑巢,将白骨染成赤红与暗金交织的祭坛;远处,墨色海藻森林中游弋着半透明的深海鮟鱇,头顶悬灯如明珠,引诱迷途的幽灵拥抱死亡。更令他惊异的是那些悬浮的宫殿楼阁——并非奥林匹斯山巅的金碧辉煌,而是由整块海蓝宝石或青金石凿刻的穹顶、砗磲铺就的阶梯,以及缠绕着多彩海蛇的珊瑚立柱。宫殿外墙爬满会呼吸的荧色藤壶,每一次开合都吞吐出细密的气泡,宛如群臣无声的私语。“那是涅瑞伊得斯的歌剧院。”波塞冬突然开口,嗓音冷硬如礁石相撞。他并未回头,三叉戟尖端却指向一处漩涡环绕的环形建筑,“她们用潮汐的节奏谱曲,塞壬负责填词——不过唱的都是些陈词滥调。”哈迪斯顺着戟尖望去,正见一群海仙女从漩涡中心浮出,鱼尾鳞片泛着银蓝光泽,长发如海草般纠缠着珍珠与砗磲碎片。她们的歌声穿透水流,化作一串串扰人心神的魅音,形似半透明的水母触手,轻轻缠绕过车辕,恭迎尊贵的神只。哈迪斯忍不住轻笑。这便是他引以为傲的弟弟,波塞冬,以海王权柄精心构筑的秩序——正如他用彼岸花标记冥域疆界,用叹息墙隔绝生者与亡魂。波塞冬的脊背似乎颤动了一瞬。海马突然转向,掠过一片沸腾的海底火山群。赤红熔岩如血脉在漆黑岩脉中奔涌,炙热气泡裹挟着硫磺气息上浮,却在触及车驾前被无形屏障冻结成冰晶,叮叮咚咚地坠向深渊。哈迪斯凝视着冰火交织的奇景,忽然想起宙斯曾提起的“波塞冬的怒火”——当海神震怒时,整片爱琴海的火山会同时喷发,将敌舰连同傲慢的船长一同葬入玻璃化的沙砾墓地。此刻,那些不羁的熔岩却像俯首的恶兽,连爆裂的嘶吼都压抑成低沉的嗡鸣。“它们听命于你。”冥王的话并非疑问。波塞冬终于侧过头,海蓝瞳孔中倒映着熔岩的猩红,“听命?不,余只是教导它们懂得何时该闭嘴。”他冷笑一声,三叉戟重重叩向车辕,霎时间所有火山偃旗息鼓,岩浆凝固成狰狞的雕塑群。骄傲的海界霸主昂首,身后是他辉煌的成果,他眼角余光落向半倚车鸾的冥神,不再言语,但哈迪斯知道其中含义:你看,在没有你的时间里,我也能将这瑰丽的国度管理得井井有条。车驾陡然下潜,光线逐渐稀薄。无数长尾深海鳐鱼汇聚成银河,为神明引路。它们的尾刺上吊挂着人类沉船的残骸:青铜盾牌长出藤壶玫瑰,铁剑被蠕虫蛀蚀成蕾丝,镶嵌宝石的皇冠内竟筑着一窝透明虾卵。波塞冬随手勾起一顶王冠,虾卵随动作簌簌抖落,像撒下一把星辰。“阿特拉斯的后裔,”他漫不经心地捏碎金冠,“乘坐这艘船宣称要征服海界,可惜连特里同的宠物都懒得掀翻他们。”哈迪斯沉默地望着那些残破的遗迹。人类总是擅长用短暂的生命编织宏大的妄想,却不知连傲慢的余烬都会被深海吞没。他忽然注意到某片残破的帆布——上面用褪色的朱砂画着冥府三头犬的图腾,角落还题有【献予哈迪斯】的铭文。显然,某位信徒试图用虚妄的贡品换取死后的安宁,而波塞冬特意将这份“贡品”陈列于此,如同孩童赌气时展示对方遗落的玩具。还是这么幼稚,冥王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始终观察着对方的海王耳尖蓦地泛红。他猛地挥动三叉戟,所有鳐鱼瞬间散开,深海重归黑暗。车驾却在此时停滞,前方浮现出一座由亿万颗夜明珠垒砌的宫殿,珠光穿透幽暗,将方圆百里的海域染成梦境般的蓝绿色。成群的银鳞剑鱼在宫殿外巡逻,它们脊背上生长着水晶般的鳍刺,划过水流时发出竖琴似的嗡鸣。更令人震撼的是宫殿基座——那竟是一具海怪的颅骨,空洞的眼窝中游弋着闪烁的管水母,下颌骨则被改造成拱门,每一颗牙齿都雕刻成挣扎的海怪雕像。“到了。”波塞冬翻身下车,鱼尾状的金纹在海水中一闪而过。他背对哈迪斯笨拙地整理臂钏,声音低沉如闷雷,“你……自己随意。”冥王却驻足在颅骨前。这具遗骸被做成海界最恢弘的基石,而那些扭曲的海怪雕像,依稀能看出堤丰、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的影子。栩栩如生的雕工为磅礴的宫殿增辉,而凝固的怪物形象同样铸成彰显权力的勋章。“你做得比朕预期中更好。”哈迪斯忽然道。波塞冬的背影僵住了。一只水母轻缓地移动到他肩头,柔光映出海神咬紧的脸庞。三千年来他无数次幻想过兄长认可他的瞬间,却未料到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能将理智筑起的堤坝冲垮。他本该讽刺“冥王的夸赞何时如此廉价”,或是冷笑“难道余需要你的评判”,可喉间翻涌的酸涩却堵住了所有声音。他曾那样兴高采烈地去寻他,想要与他携手领略这广袤而丰盈的世界。哈迪斯向前一步,黑袍拂过波塞冬赤裸的脚踝。“朕很喜欢现在看到的这些,”冥王转过身,粼粼的光斑在那副波塞冬深爱的眉眼间跳动,随之舒展开,融进他碧波清澈的笑意里,“波塞冬。”千万个光阴后,他仍能记起此刻。但当下,高贵的王者只死死攥紧了三叉戟,抑制住自己澎湃汹涌的情感过早地下令投降。他是想怒吼“那你凭什么现在才来”,想扣住双肩质问“冥界的亡灵比活着的我更重要吗”,更想将那具覆满霜雪的冷铁之躯剖开,看看究竟是多无情的心脏能将相依百年的过往视为不值一谈的幻影——可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挥开宫殿前的剑鱼卫队,任由哈迪斯丝质的乌发扫过自己手腕。珍珠帘幕自动掀起,露出大殿中央的王座。冥王走上前去,玉白指尖抚过扶手。其上镶刻的并非地上君王所热衷的珠玉钻石,而是神力凝结的暴风骤雨——雷云在琥珀中永恒翻涌,闪电如金线刺穿阴霾。“这是宙斯的创意?”他摩挲着纹路,墨发随着动作轻晃,在这海底宫殿如一尾抓不住的鱼。“是啊。”不知何时,波塞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这是他送我的礼物,第一次拜访海界时突发的灵感,事实上,”他的语气状似平常,还颇有嫌弃意味,“谁都知道是这家伙忘了准备,临时起意。”哈迪斯的睫毛颤了颤,自己似乎也忘了……鎏金纹路在瞳孔深处明灭,他对准备礼物这种礼节方面一向很苦手,说不定回去参考参考别神意见能有更好的点子……“哈迪斯。”海神突然唤他,声线沙哑如被海妖撕裂的帆布,“你在想礼物的事吗?”“嗯。抱歉,波塞冬,朕……”滚烫的身躯突然从背后逼近,三叉戟“锵”地刺入光滑如镜的地板。裂痕蛛网般蔓延,将二神状似相拥的倒影割裂成千万片锋利的镜面。“不用道歉。”波塞冬的犬齿擦过兄长耳后薄如蝉翼的皮肤,海潮气息裹挟着压抑千年的委屈与渴望,“毕竟,我已经不是那个被留在门外,只能徒劳地等你回头的白痴了。”他指尖深深掐进哈迪斯腰间,腰带在蛮力下扭曲变形,如同被海蛇绞碎的金箔,“你以为我会永远蜷缩在深海,舔舐你施舍的残温?”“Posi——唔!”未尽的话语被汹涌神力碾碎,地面在轰鸣中崩塌,坠落的蓝宝石碎屑如凝固的泪滴悬浮半空。哈迪斯在层层困缚中竭力仰头,望见穹顶夜明珠映出波塞冬发红的眼尾——那是比爱琴海风暴更暴烈的占有欲,是深埋海底三千年终于破壳而出的执念。剑鱼群受惊的嗡鸣织成密网,而海神的手臂如巨鲸的尾鳍将他死死禁锢。「想要的,余会自己抓住。」当唇角传来刺痛时,哈迪斯在血腥味中尝到了盐渍的苦涩。波塞冬的蓝发如海草缠绕上他的手腕,幽冥主宰的力量在指尖一闪而逝,哈迪斯翡色的眼底有璨光明灭不定。他胸腔内气血阵阵翻涌,却还是将抑制力量的苦果独自咽下。是他错算了,原来那些被深埋的回忆、被退回的珍礼、被推拒的邀约,早已在弟弟心口刻成嶙峋的疮疤。而自己为了隔绝冥界那些不可言不可知的伤害所筑起的屏障,还是无意中伤到了兄弟姊妹里他最珍视的那个。海底火山压抑着呜咽,滚烫的熔岩一次次冲刷霜雪覆盖的堡垒,试图温暖那些顽固的磐石。几番取舍下,为了不让糟糕的场面变得更加混乱,为了不再次伤害他深爱的弟弟,哈迪斯尽可能地放松,司掌死者国度的神只一点一点亲自剥去自己那针对冒犯者的滔天威慑,忍耐着狂躁的洋流之力如剧毒侵入他并不相配的经络中。“停下……”他喘息着扣住波塞冬的手腕,因为痛楚和触不到底的放纵,他无法克制力道地划下几道血线,翡翠瞳孔因此再度浮起裂痕,"停下……波塞冬……朕、、我……"他无法在这样毫无接触经验的领域中表达一句完整的话语,他的思绪被海浪裹挟着一同翻涌,在撞击中支离破碎。停不下来的。海洋的霸主高高在上地凝视着兄长被迫袒露的狼狈真容,他莫名想到,或许连通海界的冥河就专产这类顽固不化的蚌类,你必须狠狠地击碎它们的外壳,口舌才能品尝到内里柔软的肉壁与甜蜜的汁水。可惜,这通道被他不近人情的冷酷长兄单方面关闭了。值得庆幸的是,他正用更强硬而欢愉的手段处罚罪魁祸首。真叫神流连忘返,波塞冬如此赞叹着深嗅怀中冷香,他们相缠的乌发与蓝发如命运纺线般越缠越紧。哈迪斯在自知无力劝阻后,似乎以兄长的宽宏大量默许了这般目无尊长的进犯,只偶尔在一些更过分的行进前泄露他诱神的气音。「就这样不愿意睁眼看着我吗,哈迪斯」「……」冥府之主装作没听见,他闭眼慢慢回复着气力,试图重新建立被冲垮的高墙。下一秒,发狠的海王再度提戟贯穿永夜的铠甲:「别妄想了!!!」「接受我,哥哥」久违的称呼在这样悖德的情境下被唤出,他下意识地睁开眼,已经长成英俊潇洒的面容与幼时的幻象重合,其上满布的泪水灼穿了神明的心脏。「接受我对你全部的……」「哥哥……!又做噩梦了吗?」「不……要听外面的故事吗,波塞冬?」「如果梦见外面的事……会对哥哥造成伤害的话……」「不会的……我不会有事,波塞冬」父神黑暗的囚牢中,瘦小身影被兄长笨拙而温柔地抱着,听少年为他编织外界明亮多彩的世界,描绘性格迥异的神只与曲折新奇的故事。「哥哥,爱是什么意思?」「是……我会一直保护你,波塞冬」「哥哥爱我……」「嗯」他笑了,眼睛明亮。「我也,我也喜欢哥哥!」微不可查的笑意在黑发少年脸上闪过,「不应该是我也爱哥哥吗?」奇异的情感与羞涩在心中涌动,令他头一次迟疑。「我、我爱……不……」他攥了攥手心,勇敢地踮起脚,搂住兄长的脖子,给了他一个软软的吻:「喜欢……喜欢哥哥……」这是一次简单而拙劣的,双方都未曾意识到的告白。男孩的脸涨得通红,莫名期许着某种互相订立誓约的回应。想要永远和哈迪斯在一起,心底声音小小地说,带着欢喜雀跃,就像如今这样彼此唯一的关系。他也太黏你了,这小鬼。有时候德墨忒尔会忍不住抱怨,而赫斯提亚就会在一旁温柔地笑着。不善言辞的长子只当这是来自年幼弟弟的依赖。他轻轻摸了摸海蓝色松软的发梢,心中充满了爱怜和对刚刚许下承诺的坚定。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波塞冬。“哼哼……没想到你这个花言巧语骗感情的大渣男也会有翻车的这一、呀啊——!!!”殿外,一只脚刚踏进来的少女猛地收回动作,惊叫夹杂着海底咸涩的腥气撞碎在穹顶。被束缚的俊美青年垂落的睫毛微颤,他略带惫懒地拾起眼皮。波塞冬临走前刻意注入用以扰乱他恢复的洋流之力正沿着周身锁链游走,将那些被啃噬得最狠的痕迹映得莹莹发亮。哈迪斯稍一偏头,锁骨上未愈的齿痕便渗出金红血珠,沿着被神力具象化的链条蜿蜒而下,在深色长袍上洇出妖冶的花。而波塞冬那家伙吃干抹净后犹嫌不够,将自己关在水柱里也就罢了,还偏偏用锁链极富技巧和观赏性地捆绑着身躯。明眼人都能看出,哪些是海王热衷品尝的地方,更遑论那些淫靡的痕迹遍布各个角落,波塞冬还不准他消除。“好、好色情……不不不对!好变态啊!你们!”终于缓过一点劲的少女满脸通红地重新站起来,试图继续大声指责不守男德的某神,但被眼前美景震撼到的神经中枢使她无法组织起流利的语言来。"转过去。"冥王嗓音浸着餍足后的沙哑,却仍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斯提克斯的分身死死捂住眼睛,指缝间却漏进大片冷白肌肤上交错的红痕——那是海浪反复冲刷礁石的印记,是波塞冬用三叉戟刻下的主权宣告。"谁谁谁、谁怕你啊!不知羞耻!"少女跺脚踏碎满地珍珠,羞愤中还是老老实实背过身去,"三界里居然还有那么多蠢女神夸你是禁欲系男神!你、你、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隐峦......"说着说着,她又自得起来。“欸,不过看样子,你是完全不能动弹了嘛!哎呀,堂堂冥王怎么落得如此落魄的境地?需要我帮你传信回冥界,叫你的那群忠犬过来救你吗?要的话态度可要放好点,总之先说:‘对不起我错了斯提克斯我不应该玩弄别神感情’,然后答应我把海冥相通的闸门打开,我才会考虑考虑要不要帮……”“不会开的。”“什……?”那张复刻了斯提克斯幼时模样的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一下停住了。“你这家伙……”她的表情阴沉下来,“还真是油盐不进啊!”“朕不会允许通道打开。”比斯提克斯的语气更慑人是来自冥府之主的目光,“你的出现就是佐证它危险性的最佳证明。”斯提克斯猛地转身,她此刻也顾不得冥王被绑成什么模样了,愤怒地大喊:“我危险?我有什么危险的?!我会出现还不是因为你禁止两界来往!我出来这么久了也只是回海界看看!海冥两界连通了那么久,在你当冥王前就存在了,你说说看,有出过什么事吗?就算是冥河,也是要不断流动的!你根本就是通过剥夺我的自由来彰显自己作为冥王的强权!”哈迪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他不会试着通过情理去说服斯提克斯,因为他们对那件事的遗忘本就是他与摩涅莫绪涅主导的。而如今,深渊的污染再度溢出,虽然还在可控范围,但能将斯提克斯分裂出如此任性的个体依然是不小的麻烦。“强权又如何?”暗潮无声漫过水晶地砖,哈迪斯纤长的睫毛在水光中投下鸦羽般的阴影。那些缠绕身际的锁链忽而泛起诡谲幽光,如同阴影中窥伺猎物的巨兽。“哈?!”斯提克斯像被激怒的幼兽般弓起脊背,身上的珠链配饰随着尖锐的笑声簌簌作响。她指尖轻点自己瓷白脖颈,“你不如先瞧瞧你现在这副无能为力的可怜样子,再考虑好该用什么语气同我说话?我完全可以不在这儿和你多嘴,现在就跑去从海界这头强行把通道解开,你甚至根本阻拦不了作为冥河之首的我……”少女足尖碾着地面,似对待假想的仇敌般用力,“等等!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不如我我将您这副狼狈相传播出去,让万千海族知晓——冥府之主是如何被亲弟弟锁在寝殿深处,任人采……”斯提克斯话音未落,足下骤然炸开蛛网般的裂痕!少女瞳孔震颤,一时间数十道漩涡裹挟着破碎的珊瑚立柱拔地而起,在她周身织成湍急的屏障。一声轻笑自那淡粉唇角遗落,似目睹什么自不量力的笑话。被束缚的冥王漫不经心抬起手腕,靛蓝锁链便寸寸褪色皲裂,最终化作齑粉随水流无影无踪。禁锢神明的恢宏水柱轰然崩解,亿万水滴尚未落地便化作霜华凛冽的冰锥,随冥王眸光流转间,如暴雨般洞穿漩涡屏障!刹那间,斯提克斯大脑嗡鸣,只觉这小部分神魂震荡不已,似被直刺心脏要害,搅了个天翻地覆!“啊啊啊啊啊!!!”当少女如断翼鸟雀般抱头坠落时,殿外穹顶处游弋的水母依然舒展着触须,不远珊瑚丛中的比目仍在吞吐气泡。短短十几秒的异变与对峙,再到胜负分出,这座大殿周遭却一派祥和宁静,仿佛殿内几欲令海床震荡的交锋发生在另一片空间中。乌发白肤的俊美神只缓缓弯腰,衣袍如水垂落,遮盖住身上斑斑红痕。祂漫不经心地挑起蜷缩在地板上呻吟的少女一缕长发,那发尾立刻如化开的腐水流过臂腕,顷刻便蒸发不见。“让朕猜猜……你有本体几分力量?”低沉动人的声线响起,裹着冰碴般的讽意。手掌只是虚握,便有无形的桎梏将斯提克斯的头颅提起,拽至那被盈盈水光映得冷彻的眉目前。斯提克斯大口大口喘着气,面上泪痕未干,已丝毫不见方才殿外跋扈嚣张的模样,“你怎么……怎么可能……这儿明明是……”“海界。”哈迪斯好心替她将话说完,“所以你仗着本体掌管冥河水道的权限,趁其疏忽偷渡过来,自以为朕搜遍冥府之久,足够你悄无声息地来回一趟。”“你诈我!”少女如吵闹的黄莺惊叫起来,“你、你!你就是拿兄弟媾合的消息诈我出来!”她目光扫过对方锁骨上未愈的齿印,脑中思绪又打了个结,“不对、不对……你……”看来,无论是心性还是智力,都如她的外表一般,只是象征了斯提克斯年幼久远的过去。不过,对于他想获得的信息而言,反而是较好哄骗的年龄了。他指尖掠过少女痉挛的颈侧,冥河水汽顷刻蒸腾成苍白的雾。深渊最深处灼烧了亿万年的业火在催促他就此吞噬这盘可口的点心——天时地利,冥府尽在他掌控之下,最后一个见过她的安菲特里忒会成为替罪之羊,而将誓言的力量据为己有,想必能填补部分克洛诺斯长子的原罪……少女纤弱的喉骨在他掌下震颤如蝶,冥王却只是抬手,温柔地拭去那些眼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斯提克斯脑海一片混乱,她还是刚刚诞生没多久的模样,而纵使有本体的记忆,那些关于父母与姊妹的眷恋正被暗流冲刷成模糊的墨痕。唯有对眼前神只的憎恶在胸腔里生根发芽,这恨意比她的心跳更原始,比她的呼吸更本能,天生而无缘由的,好似她的出现就是为了诅咒他,为了向他倾泻一切压抑的不合理的憎恨,然后……被撕裂、被搅碎,被充满恶意地杀死一遍又一遍。但她的【命运】,她的【终途】没有降临。她等来的只是温凉的触碰。到底是为什么……她眼中的世界突然变得有些割裂。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我怎么会期待那样的结局?我明明是……无法被内心承认的名字将意识渐冻,那份扭曲不可视的【污浊】在具型的神躯下狰狞,不断动摇【牢笼】的自我认知,原本不断汇聚此处的神力开始向外逸散,那头被抹去认知的吞噬文明之影在葬身之地发出狂笑。可未等“她”心中涌现的迷茫与动摇完全成型,平静的话语突然自少女头顶传来,“好了,现在发挥一点余热吧,小废物。”“俄刻阿诺斯在哪?告诉朕。”………………???“小、废、物?!”斯提克斯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她却分不清几欲冲破胸腔的究竟是滔天怒火与怨气,还是某种更可耻的、劫后余生的震颤。几秒钟前那个因在血腥的倒计时里捕捉到熟悉而安心的冷香变得恍惚的自己,此刻恨不得剜出心脏掷向那张永远从容的脸。好像不那么做,就无法抹消某个瞬间,自己觉得这家伙好像没那么坏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