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最后一片沉甸甸的茯苓依依不舍地沉入陶罐底。徐云瀚小心地撇去浮沫,将墨黑的药汁滤进一只洁净的青瓷小碗。他屏住呼吸,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轻手轻脚地迈进了里屋。
斜斜的夕阳金线恰好穿过雕花木窗的格棂,在霍秀梅苍白如素绢的脸庞上绣下细碎流动的金纹。她微微欠身,倚靠着鸳鸯戏水的软枕抬起手臂接碗。那只玉镯碰到碗沿,发出“叮铃”一声细碎清响。
“我们家瀚儿,”她微笑着,声音虚弱却温柔,“可真是比春风还贴心,比春雨还润物无声。”她小心地抿了一小口滚烫的汤药,黛色柳眉因那浓烈的苦涩本能地蹙起,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熨平般舒展开,恰似庭院里那棵刚刚被春雨涤净的梨树,脆弱又坚韧。
然而笑意未散,一阵更猛烈的咳嗽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她慌忙用手帕捂住嘴。帕心迅速洇开一朵刺眼的暗红,比窗外怒放的桃夭更艳烈逼人!但这抹惊心动魄的红转眼就被她更紧地攥入掌心藏匿起来。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声音有些发颤:“好了……去陪陪你三叔说说话吧。他那宝贝箱笼里头啊,指定藏着给你的桂花糖呢,再不去拿,怕是要被他偷吃光了……”
檐下青石台阶沁着春夜丝丝的凉气。徐安正独自站在那儿,手持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落的、尚未盛放的紫藤花穗。听见身后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暮色如纱,扇坠底下的翠色流苏随着他的动作,在昏暗中划出一道短暂而流动的金光,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华美。
“让小叔瞧瞧,”徐安收起扇子,俊秀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伸手轻轻捏向少年鼓起的脸颊,“看看咱们徐家后院那根最伶俐的青竹笋,一春不见,是长了三寸,还是添了三斤?”指尖触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温热软肉,而是一层湿漉漉的薄汗——那是少年方才煎药时被蒸汽沾染的痕迹,此刻凉浸浸的。
院角磨刀石旁,徐刚蹲着身子,粗糙如砂纸的掌心正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着锃亮的镰刀。冰冷的刃口反射出他眼角深刻的沟壑和专注的神情。“城里染坊的料子是好,可这混小子进去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旁边整理马缰的徐安说,声音低沉,“怕不用三天,连家里的镰刀跟吃饭的瓷盘长啥样都分不清喽!”话音未落,他不知怎的手下猛地用力过猛,磨刀石上的水花“嗤啦”一声溅了他满裤脚,惊得旁边几只埋头啄食草籽的麻雀扑棱棱飞上了屋檐,留下几声仓促的鸣叫。
徐安眸光微闪,起身快步走到马车旁,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盆植物,对着兄长说道:“大哥,你看。这叫墨兰,在城里懂行的花匠眼里,这一盆就是二十两雪花银的身价!”盆里的兰草叶片墨绿油亮,在暮色中泛着一种冷硬的、属于银钱的光芒,与他温润的气质有些微妙的冲突。“可它再矜贵,”徐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那花叶子瞧着再亮,能有咱家屋后山野里那漫坡遍野、自由自在的小小二月兰看着舒心?自在?”
他说完,目光下意识落在仍蹲在地上专注玩耍的侄子身上——徐云瀚正揪了根细长的草茎,全神贯注地逗弄着水缸边陶罐里养的两尾小泥鳅。那微微皱起眉头的专注模样,竟与二十多年前同样蹲在田埂上,看一群蚂蚁搬动一只巨大青虫的幼年徐刚,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这瞬间的相似让徐安心头微震...
就在这时,逗弄泥鳅的徐云瀚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星辰:“三叔!你去年说的那个城里的戏班子,真有人能像你说的那样,一口气翻腾上十八个筋斗不歇气吗?”
“咔哒!”一声清脆的裂响突兀地打断了他的疑问!
徐安腰间那枚温润光洁的白玉佩竟毫无征兆地脱落!线断了!玉佩直直坠下,“啪”地摔在青砖地上!一道狰狞的裂纹,如同利斧劈下,正好贯穿了那精心雕琢在玉中央的“安”字!
檐角那只悬挂多年、布满铜绿的铜铃,也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一阵肉眼看不见的微风拂过,发出短促而沉闷的“嗡”的一声。这微不可闻的震动,却恰到好处地惊动了窗台上那只插着新折桃枝的陶瓶——最顶端那朵开得最盛的花瓣,悄然飘落。
暮色像融化的墨水,终于漫过了低矮的屋檐。紫藤细长的花穗被晚风牵动着,将婆娑的暗影织上了徐安月白的衫角。
徐云瀚不知何时攥紧了三叔袖口那用银线密绣的流云纹,指尖沾染了马车里经年不散的清冽檀香……
“三叔……云儿……云儿妹妹还记得我给她做的竹哨吗?还有……上元节我给你俩扎的那个大眼睛的兔子灯……”声音越说越低,终至凝滞在喉咙里。他忽然清晰地看到,三叔腰间原本挂着一对成双配对的莲花纹玉佩,如今只剩下了这一枚……那并蒂莲的另一半,去了何处?一股莫名的酸涩堵住了他的喉咙。
徐安察觉到了孩子的僵硬。他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搁在旁边的陶案上,温热的扇骨触到冰凉的粗陶表面。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地托起侄子还带着稚气的下颌——这一托,他才惊觉,孩童那圆润如满月的脸廓,不知何时已悄然描上了一抹青竹抽节般的清隽棱线。他腕间那串深褐色的沉香木珠串不经意碰在案上,荡开一圈圈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木质撞击声。
他凝视着少年眼中的憧憬与微小的不安,嗓音如同浸了夜露般温和绵软:“明日卯时,车马便动了。若还舍不得你爹娘,路上就抱着小叔给你带的《山海经》刻本睡一觉。等你醒了,睁开眼啊,就是灯火辉煌的天云城了。可好?”
话音刚落,窗外不远处那棵苍劲的老槐树,仿佛听懂了离别之意,簌簌抖动起满树的叶片,撒落一串串如雨般的、带着独特清香的槐花,飘飘扬扬,无声无息地铺了一地细碎的白。这情景,竟像极了徐安当年背着行囊离家时,那个隆冬清晨纷纷扬扬的清冷雪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