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神游已久,可解‘动心忍性’?”夫子的声音无波无澜,却带着千钧重压。
云儿慌慌张张弹身而起,腰间禁步玉佩“叮咚”一声撞在案角。她双颊赤红,张口结舌:“呃…动、动心忍性嘛……”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昨夜偷听兄长与父亲私下痛斥朝中某贪官的对话,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是说起了窃取他人珍宝的邪念时,若想功成,便得像蜘蛛结网般……隐忍潜伏,伺机而动……对否?”
此语一出,满堂哗然!
“噗哧——哈哈哈!”后排几个素来顽劣的纨绔子弟笑得东倒西歪,其中一个身着锦袍的李侍郎公子更是夸张地拍打案几,直震得笔架上悬挂的竹管毛笔如风中芦苇般摇曳不定。云儿霎时羞得从脖颈直红到耳根,十指死死绞着腰间那根杏粉色的双环宫绦,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细腻的绦带揉碎。
她急如热锅蚂蚁,求救的目光可怜巴巴地投向旁边的徐云瀚,活像一只被骤雨打湿、瑟瑟发抖的无辜幼雀。
徐云瀚面不改色,只极其隐蔽地伸出食指,在竹简上一处早已用朱砂圈起的“忍性”二字旁轻点了两下。那旁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赫然批注着“忍耐磨炼心性”六字。
“是……是要能抵挡诱惑,耐住困苦……磨砺意志……”云儿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细弱蚊鸣,额角一层细密的晶莹汗珠终于承受不住,“吧嗒”滴落在冰冷的石青墨砚边缘。
陈夫子面色沉郁如铅云,戒尺在她案头不轻不重连叩三记,发出沉闷的回响,目光却转向窗外的徐云瀚:“徐云瀚!你初来乍到倒是听得入港,”声音陡然转冷,“可你真当老夫风烛之年,目暗神昏?你与她这点眉目传神的小动作莫非老夫看不见不成?!”老人目光越过盛开的槐花,投向缥缈之处,声音里揉进一丝难以察觉的唏嘘,“生就一副七窍玲珑心,倘若心思不能定在诗书之上,纵是天纵之才亦如昙花一现,终归尘土!”
“笑什么笑!肃静!”夫子戒尺猛地抽击讲台!“嗙!”其声如雷,震得砚池中尚未干涸的墨汁惊惧地泛起圈圈涟漪,“你们两个!出去!站着清醒清醒!”
云儿如蒙大赦,飞快地朝兄长做了个鬼脸,身影如乳燕投林般轻巧地窜出门外,缠枝莲纹的软缎绣鞋点在青砖上几近无声。徐云瀚无奈苦笑,只得先将竹简仔细卷好塞入怀中衣袖,又顺手抄起云儿匆忙间遗落在椅背上那条缀满藕荷色流苏的轻绡披帛。仲夏午后的阳光猛烈,透过檐下悬挂的一排青铜风铃,细碎的光影在两位少年少女身上跳跃游移。老槐树浓荫深处,几声时断时续、嘶哑的蝉鸣此起彼伏,更添几分燥意。
“下面我们讲‘生于忧患’……”屋内夫子平静如古井的声音穿过雕花隔扇上的纱绢,与窗外执拗的蝉鸣混成一首别致的课吟。徐云瀚悄悄展开袖中竹简,借着廊下明澈的天光,指间狼毫疾走龙蛇,继续补充批注。云儿却踮起脚尖,纤纤玉手悄悄探向风铃下方垂下的铜铃舌,指尖即将触到那片沁凉的金属时——
“咳!”兄长一声轻咳如冰棱刺耳。
云儿小手触电般缩回,规规矩矩贴在裙褶两侧。
日影西斜,老桑巨大的树影在院中无限延伸,如同泼洒的浓墨。徐云瀚额头已沁出细密汗珠,靛蓝直裰的后背洇开一片深色湿迹。云儿偷眼瞧着,小手悄悄探入袖袋,摸出个精巧的油纸包,快速捻开一角——里面安卧着两枚澄黄油润、浸满浓郁桂花蜜的方糖。她用指尖悄悄一戳兄长手臂,待对方侧头望来,迅速塞了一粒到他微张的唇齿间。顷刻间,浓郁的蜜甜与花香在口中如烟火般爆开!
“当——啷——!”
几乎是那甜蜜味觉炸开的瞬间,悠远的散学钟磬之声蓦地回荡在暮色四合的书院上空!恰似精准的点睛之笔!
案牍前,陈夫子拈起戒尺,将最后一块竹简轻轻合拢。那一声轻微的碰响,在散学的喧哗中竟如叹息般悠长。老人伫立檐下,身形被斜阳勾勒出长长的身影,花白鬓发如同镀上了一层暗金。
“明日考核,《告子下》通篇默诵。”
此言一出,满堂哀鸿遍野。后排一高胖学子嚎叫得尤为悲切响亮,被夫子遥遥用戒尺凭空“笃、笃、笃”点了三下头颅所在方位,这才吓得噤声。
“门外那两个,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