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言海>科幻>何羡仙途 > 第八章:离乡
    徐安唇角微弯,将余温尚存的半碗菌菇汤推到他面前:“这叫‘石髓汤’。京城里的厨子讲究,常在汤锅底下埋‘银霜炭’,说是‘文火慢煨’才能熬出精髓——”他故意拖长调子,满意地看着侄儿的睫毛随着灯火忽闪起来,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优越,“依三叔看啊,反不如这烫石头催出来的汤,筋骨分明,山野的魂儿都在里头。”

    徐云瀚懵懂地点点头,目光却突然变得贼亮,凑近些用气声说:“王爷爷给的梅子酒……你悄悄藏进马车那个小暗格里了,对不对?”他狡黠地眨眨眼,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看见了!那酒坛子底下垫着块会发亮的东西!像玉!”

    筷子在碗沿上清脆地一磕。徐安眸光瞬间凝住,盯着汤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两下才缓缓开口:“云瀚,”声音沉了下去,“还记得……王爷爷给你讲的白猿盗酒那故事么?”他顺手蘸了点残酒,在桌面上画了一道长长的、断续的水痕,“有些东西呢,就像这道酒痕。看着没了,实则……”他顿了顿,手指在水痕上轻轻一抹,“早就渗进木头里了。”

    徐云瀚好奇地伸手去摸那块湿润的桌面,只沾了满指清冽的梅子余香。恰在此时,檐角铜铃被夜风陡然撞响,“叮叮当当”一阵脆响。一阵裹挟着后院草木灰与凉气的山风猛地灌入,瞬间吹散了桌上那道带着谜题的湿痕。

    徐安顺势将指间捻着的一粒酒渍樱桃塞进侄儿嘴里:“等到了城里,三叔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玉佩该是什么模样纹样。”

    倚靠在油腻柜台角的小二哥,懒洋洋地拿眼觑着这对叔侄。锦衣郎君吃相斯文优雅,却不动声色地将每盘菜的配饰逐一挑开检视:荷叶鸡腹中翻出两片早已风干失去形骸的橘皮;菌菇汤底捞起了半截吸饱汤汁、炖得烂熟的当归须。小二心中暗忖着“有钱人真挑剔”,哪知这是徐安刻入骨血的记忆——儿时缠绵病榻,母亲便是这样,将药效温补的药材悄然藏入菜肴,哄着他多吃一口,再吃一口。

    烛火跳跃,最后一片油光红亮的腊肉消失在徐云瀚满足咀嚼的齿间,齿颊间像是含住了一抹琥珀色的晚霞余烬。孩子摸着滚圆的小肚皮打了个饱嗝儿。檐下的铜铃恰好又在风中敲碎了一串清音,后院飘来的袅袅柴火气与室内弥散的余香悄然交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罩住了这一刻。

    夜深...

    虫蛀斑驳的旧纸窗上,老槐虬枝的剪影如泼墨般浓重。冷白色的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钻入,在褪色的蓝印花被褥上投下清冷疏离的霜纹。

    耳畔传来徐云瀚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徐安轻轻将被孩子踢开的被角掖回他瘦小的颈窝。那孩子如初生的虾米般蜷缩着,怀里仍紧紧搂着那个包裹荷叶鸡的油纸包——麻绳被他好奇地解开又笨拙地系上,绳子纠结之处,竟被他笨手笨脚地拼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城”字。

    屋梁上方骤然传来几声窸窣轻响,大约是野猫踏过积了厚厚灰尘的陈旧椽子。云瀚在梦中无意识地咕哝翻了个身,后脑勺恰好抵在徐安坚实的臂弯里。枕边氤氲着他发间残留的核桃酪的甜香。

    借着清冷的月辉,徐安凝视着孩子鼻梁上尚未消退的夏日晒痕轮廓。这稚嫩的脸庞,竟与记忆中兄长少年时的模样悄然重叠。就连那蹬出了被子外、一节细瘦的脚踝,也像极了二十年前,在阡陌间将扭伤脚的他一步步背回家的那个少年郎宽厚肩背下的温度。

    寂静深处,后厨守夜伙计拨弄灶膛余火的“噼啪”声清晰传来。更远处,山涧溪流的潺潺声与之遥相呼应,合奏出一曲微妙的安眠调,将沉沉的夜色反复揉捏、染成深深浅浅的绀青。

    徐安枕畔萦绕着侄儿轻柔的呼吸与自己沉稳的呼吸。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声息交替起伏,在寂静中格外分明。他忽然觉得,被褥里塞进的驱蚊艾草,其苦涩熏呛的气息在此刻变得有些刺鼻。

    寅时的寒露悄无声息地爬过窗台,濡湿了砖石。徐云瀚在梦中无意识地扭动,小小的膝头猛地顶在徐安肋下。孩子咂吧着嘴,含糊地呓语出声:“三叔……骗人……”后面的话咽在梦中,不知是在抱怨那未能入口、被藏起的梅子酒,还是在质疑城中是否真有的巨大荷叶鸡?

    天光未透,山野间淡白的晨雾还在林梢流连游荡,徐安已背着犹自迷糊揉眼的徐云瀚踏上了湿漉漉的青石山径。孩子温热的鼻息扑在徐安后颈窝,带着一丝昨夜未散尽的梅子酒气,若有似无。

    前方,徐刚挥舞着柴刀劈开挡道的蛛网荆棘。刀锋磕在石阶上的“铛铛”声响,惊起了几只蜷缩在枯枝间的寒鸦。“扑棱棱”的翅膀扇动声瞬间撕裂了天际那一抹如蟹壳青般冷硬的晨光。

    祖坟前,三炷线香袅袅燃尽,余下的三截灰白香柱仍固执竖立。

    徐云瀚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对着刻着陌生先人名字的墓碑深深作揖,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石碑脚下一丛新萌的、拳曲着嫩绿卷须的蕨类植物。

    徐安凝视着青石墓碑上被风雨侵蚀得漫漶不清的“徐公守业之墓”字痕,心头蓦地像被针扎了一下——父亲临终时,枯槁的手心死死攥着的那半块冰冷干硬的黍饼,其龟裂开绽的纹路,竟与此刻兄长布满厚茧、紧握着柴刀木柄的手掌纹理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