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言海>修真>莺笼玉锁 > 四十四
    四十四梦里还是那一幕幕。刑场里吵闹得像个菜市场,父母在晏怜绪的面前被砍头,头颅突如其来地不见了,空荡荡的颈项不住喷出鲜血。晏怜绪被紧绑在芒刺在背的木床上,那一刀毫不留情地砍下来,视线坠落至一片黑暗,他的上半生和下半生自此彻底切断。当晏怜绪从漫长的高烧昏迷中醒来时,他一睁眼就看见耀目的阳光正源源不绝地从窗纸里渗进来,驱散一室的阴冷昏沉。?那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晴天,曈曈霁色,旭日散晴晖,远山雪意微,风过梅花湿。四周弥漫着清甜的玉兰花香,晏怜绪身上那单薄的发霉被子已经换上薰香的缠枝牡丹芙蓉锦衾。堆满杂物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的缝隙以木条严实地封起来,残破的窗户也重新糊上洁白的窗纸,床边的木桌上放着小巧的铜鎏金开合提梁三阳开泰香炉。香炉里添了不少银骨炭,白烟从镶空雕花炉盖蒸腾地冒出来,洋溢着温馨的暖意。?忽然,晏怜绪回想起在家里无忧无虑的光阴。半年前还视之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却成为只在美梦中出现的过去。比起这些,最让晏怜绪吃惊的还是那个正端坐在床边的少年。在看到少年的一刹那,晏怜绪几乎以为那是玉兰花化成的谪仙下凡,打救了已成困兽的自己。青丝只以银鎏金镶珍珠玉兰簪整齐地别起来,任由雪霁後的缱绻流光勾勒娇花照水的绝色容颜,似彩云散影,误留仙魄,黛眉如花藏雾,浅灰色的美眸明河如雪,樱唇千靥桃霞。少年的鸦睫很长,眼尾的睫毛尤其浓密,使眼尾看起来微微下垂,平白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但他的神色冷淡,鼻梁也长得高挺,倒是减轻了这未经风霜的柔弱。所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也不过如此。少年穿着极为华丽的分染纱绫地雪花棣棠花振袖,衣襟绣着一圈雪狐毛滚边,映衬得肌肤白玉秀鲜,如同半檐朝雪,花气衣香浑作烟,不染半分人间烟火,那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冰肌秀骨—曾经,晏怜绪也是这样的小少爷。?小黑炭的美张扬明艳,这少年的美却内敛娇矜,长大後一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少年的纤细手指握着玉勺,缓缓地搅拌着碧绿釉兰花纹碗里的药汁,浓稠漆黑的药汁泛起波浪。他平静地看着瞪大眼睛的晏怜绪,似乎对於对方的醒来不感诧异,也不觉得他出现在这里是什麽奇怪的事,只是自然而然地把药碗递给晏怜绪。晏怜绪尝试挪动身体,刚要接过药碗,却发现他正穿着一身厚重的麝香金绣宝相花棉袄。他霍然竦首看着少年。少年不卑不亢地看着晏怜绪,点头道:「是我给你换的衣服。」他不止长相出众,连嗓音也是飞泉鸣玉,极为悦耳动听。晏怜绪立即咬紧苍白的嘴唇,别过脸不敢看少年的神色,泪珠却忍不住夺眶而出,瘦小的肩膀微微发抖。他如此痛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那伤口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美丽少年看得清清楚楚。他以後也称不上是一个人了,只是一头不男不女的怪物而已。跟这孤洁如同高山冰雪的少年相比,晏怜绪不过是泥沼里的污物,他更是自惭形秽,实在不明白这少年为什麽要救他,为什麽不让他乾脆地死掉。晏怜绪正是心情激荡,少年却依然维持着把药碗递给晏怜绪的姿势,他只好先接过药碗。?「你……您……」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晏怜绪握紧玉勺,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请问您……是谁?」少年凝视着晏怜绪道:「我的名字是曲雪珑,曲调之曲,冰雪之雪,玲珑之珑。」曲雪珑垂眸看了看药碗,晏怜绪连忙低头顺从地喝药,素来最怕苦的他却没有留意药汁是什麽味道,也不曾怀疑过这少年或许会在药里下了什麽毒。幸好药汁的温度刚刚好,不冷也不热,总算没有烫伤舌头,甚至还加了几颗蜜饯鲜桃,但晏怜绪实在喝得太急,几乎噎住了。他那逼不及待的模样倒像这药汁是什麽人间美味,其实他只是不想拂逆曲雪珑的话而已—他此刻的地位猪狗不如,不敢开罪任何人,更别说这个一看就知道必定身份非凡的少年。晏怜绪把药喝得一乾二净之後,曲雪珑把药碗放在床边,仔细地为晏怜绪整理素软缎白芷药枕—这当然也是新换的—他的衣袖上的玉兰馝馞钻进晏怜绪的鼻子里,晏怜绪一直不敢动弹,任凭曲雪珑摆布。虽然曲雪珑的态度温和,但晏怜绪还是不敢多嘴问起他为何经过这偏远的院子,也不敢问起他的身份。「好好休息吧。」 曲雪珑低声道。不过是来自陌生人的简短一句话,却使晏怜绪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泣不成声。最近他实在吃过太多苦了,多得他已经忘记被关心是什麽滋味—而他曾经被那麽多人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晏怜绪扭头不看曲雪珑,不住擦着眼泪,眼泪却是愈擦愈多,根本停不下来。满庭翠竹成琼枝,曲雪珑偏头看着窗外参差梅影横斜,沉思片刻,忽然说道:「君子当有龙蛇之变,应处木雁之间。」晏怜绪呆呆地看着曲雪珑,泪花在眼睛里打着滚,眼瞳清澈得如同一丸白水银里养着的黑水银。他的睫毛颤动,又一颗泪珠滑落脸颊,他只悲伤地摇头道:「我做不到……我实在做不到。」曲雪珑俯身看着晏怜绪,晏怜绪这才发现他的瞳孔颜色真的很淡,淡得近乎灰白,曈曨在眼底晕出一滴雪水,看起来如斯漂亮无暇,却因为过於无暇,所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这双眼眸染上半点色彩。他拂去晏怜绪肩上的薄尘,淡淡地道:「你会做到的。」晏怜绪如同被施了定身术般动弹不得,目不转睛地看着曲雪珑。曲雪珑没有多说,他把药碗收拾到红木雕花托盘里,再次为晏怜绪掖好棉被,然後转身向门口走去。开门枝鸟散,玉絮坠纷纷,但见彤云风扫雪初晴,梅花潜暖,随处香浮,逆光之中曲雪珑的身形笔挺,霞衣玉简,罗袂飘扬,吹来一阵玉兰香风。晏怜绪的眼神难以自拔地追逐着曲雪珑的背影。直到曲雪珑跨过门槛的瞬间,晏怜绪才总算鼓起勇气道:「谢谢您,曲少爷。」灰云似盖,雪压风欺,屑瑶飘絮满层空,明明是跟晏怜绪昏迷那天差不多的风雪,他的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青铜雀灯的光芒斜照在窗纸上,照亮狭小简陋的房间。这里是晏怜绪的谷底,也是可以让他重新爬起来的地方。之前晏怜绪昏迷了好几天,所以现在一直没有睡意。他抱着薰香的锦衾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映在墙上的瘦削身影,偶然想起父母被处死时的惨状,偶然想起在烈日暴晒之下,狱吏恶狠狠地挥动鞭子,把自己和一众囚犯赶到月雫的光景,偶然却想起那个淡漠中带着几分柔和的曲少爷。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老鸨,晏怜绪只在官府的发卖时看过她一面。寒风拍打着门扉,老鸨浓妆艳抹,袖红裙翠,全身散发着呛鼻的酒气。她双手抱胸,随意地斜靠门扉,盯着晏怜绪很久,涂得血红的嘴里念念有词,一时嗤笑,一时摇头,不知道她在说什麽。想起是这个女人下令使自己成为这般模样,心情稍微平静的晏怜绪又变得提心吊胆,他蜷缩成一团,躲藏在木床的角落。老鸨扭摆着腰肢走上前,一屁股坐在晏怜绪的身边,似乎全然没有发现他的抗拒。那鸡爪似的手握着晏怜绪的手,另一手捏着他的下颔,尖利的指甲有意无意地戳进肌肤里,老鸨仔细端详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果然是长得细皮嫩肉的,怪不得哪怕成了落坡的凤凰,依然有人上赶着疼爱。」她挑起修得幼细的柳叶眉,咯咯笑道:「昨天救了你的曲少爷,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吗?」晏怜绪略一踌躇,诚实地摇摇头。老鸨眨眨眼睛道:「月雫曲家,你听说过吗?」晏怜绪疑惑地看着老鸨那张擦得跟鬼一般雪白的脸庞。终於,他渐渐记起来了。曲家世代领内帑钱粮,替後宫采办绫罗丝绸,兼任铸造官银,印上曲家钱庄记号的银锭就同绝不掺水作假,祖上更曾官拜光禄勳,章服同一品,哪怕无知如晏怜绪对曲家也是如雷贯耳。现在当家的曲爷却是行德之俎的登徒子,过着穷侈极奢的生活,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比起公侯贵族毫不逊色。